我的家乡与我居住的地方可谓咫尺之遥,那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故乡,可这些年我却很少回去了。我曾经温馨的家园,随着时代的变迁,很多童年的记忆也随之失去了色彩,再也无处寻觅。
故乡,是我成长的摇篮,漂泊的终点,在记忆中永远不会褪色的地方,而如今,我却只有靠回忆的方式才能抵达童年时的故乡。儿时,记忆最深的是村庄夏日的黄昏,每年放暑假,队里便会安排我和另一个同学,去村西边照料那片一眼也望不到边的谷子地,其目的是为了防止成群的麻雀来偷食。起初,我们制作了不少稻草人之类的东西插在地里,可时间一长,便被麻雀识破了,因此一见到麻雀朝谷子地里飞来,我们便会扯开嗓子呼喊,或是拉开弹弓,去驱逐麻雀的侵扰。直到落日熔金时分,我们才会回到村里。
记忆犹新的,总是那一次次在黄昏中的行走,夕阳的光芒洒满了村庄的每个罅隙,彩霞像熔化了的黄金一般从天上缓慢而粘稠地滴落,奇 异而灿烂的光芒笼罩着村庄里低矮的屋顶,仿佛在给村庄镶一层金边。在我的家乡,只要你放慢脚步留意身边,那情景几乎在每个夏日的晴天都能见到。
一天天,我曾无数次目睹过村庄的黄昏,那耀眼的云霞,那种金色交织着橙色、红色、紫色种种色彩的云霞,像彩帛承托并缭绕着火球般的落日,急速地向暮色中的树林坠去,使我每每感到大自然的神奇魅力。傍晚,当我们放学返回村庄时,也常常能看到落日在慢慢褪色、变淡,最终慢慢坠人郊野或远处的房舍下。在它消失的地方,很快便会被黑夜迅速地填充,我一次次被那个不可挽留地滑落的红日所吸引,那耀眼的霞光穿透了厚实的云层,那些悬浮而凝重的云彩仿佛烧红的钢铁在流淌。
我的眼睛跟着落日而移动。就这样,我看到了人世间最美丽的景观——一片金灿灿的光笼罩着村庄,晚霞洒在这些低矮的建筑物上,使之变成了金碧辉煌的宫殿,这就是我们的村庄。太阳是伟大而仁慈的,它不仅使万物成长,不仅赐人间以温暖,而且还在消失前的那一刻,使卑微的村庄显现了神性,使人世间的一切融合在夕阳的余晖里。在回村的路上,我望着天空、云霞、落日,感到有种说不出的神秘感。暮色愈降愈浓,村舍的轮廓渐已模糊,有的房子开始透出了昏黄的灯光。这昏黄的有些发暗的灯光,却充满了家的温馨,这是村庄留给我的暖暖的记忆。
对于远行他乡的人来说,故乡永远是记忆深处藏得最深的那个词,无论它曾经的面目如何,我们的骨子总是不可避免会打上它的烙印,不管我们愿意与否,它总是挥之不去,那与生俱来的特质,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其实,很多时候,只有更清楚地了解来时的路,才能更坚定寻找要去的方向。在每一次纵横交错的十字路口,在每一个即将迷失的瞬间,每一次的回望与凝视,都会坚定即将启程的脚步。
何处是故乡
故乡说起来很抽象,其实它是一个个具体的生活细节,一个能够让人想起来就觉得温暖的地方。在中国文人的脑海里,故乡不但被指向地理上的故乡,还指向心灵的终极归宿。所谓"晨钟暮鼓闲看云,心若安处即故乡"也即此意。然而许多人如今却只能怅望故乡,故乡不可回,无法回,抑或回去,亦不是想象中儿时的模样。事实上,只有背井离乡的人,他们才更容易想起故乡,对故乡的体会和感悟才更加深刻。而如今,许多的游子怅叹:此时的故乡,已非彼时的故乡。
飞速发展的经济,把故乡变得支离破碎。心理学理论认为,归属的需要,是人最基本的心理需要之_。我是哪里人?我的家在哪儿?我的身份是什么?当人们问及这些,正是出于归属感的需要。因此,不论身在何处,人们依然需要在心底保持与故乡的一种紧密的联结,肉体生活在城市,灵魂却游荡在故乡,这个故乡不是现在的乡村,而是深藏在我们童年和少年回忆里的,它的位置离心灵的指向似乎更近些。没有经历过迁居的人,或者迁居太过频繁的人,其实,是无所谓原乡的。就如活在当下的都市人,在水泥森林中东躲西藏,故乡就在一次次迁徙中变得奢侈而又遥远,依稀梦境中,醒来无处寻。
一提到我的故乡,我首先想到的是故乡村西头的一片桑树,小时我们经常到那里去玩耍,桑葚往往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就成熟了。桑树柔性极好,有的小伙伴索性爬到树权上采摘桑葚,大家一边吃,一边开心地玩,由于吃进嘴里的桑葚太多,牙齿和嘴唇让桑葚染成了黑紫色。小伙伴们相互你看着我,我指着你开心地又蹦又跳。村中还有两眼清澈的水井,井是我们村里共同的水源,乡亲们做饭、洗衣都用井水。每天打水的人络绎不绝,大家站在井旁一边打水一边谈天说地,分享生活的快乐。而村南边有条四季不涸的大渠,是夏季里男人们洗澡、游泳的最好去处。如今的村庄,再也不是一个生态完整、充满活力的村庄了。童年里值得回忆的地方早已不复存在,再也不能还原儿时的模样。
记得有一次大家兴致勃勃地在一起闲聊,其中一个朋友感慨:我连回故乡的路都找不着了,大家都笑他回家太少。而他却连忙声辩:我是经常回家的,这次到外地学习了一个月,回家找不到路,是因为区里大搞拆迁的缘故。大家听后若有所思。其实,这不是物质的迷失,而是精神的迷失。回家的路总归是找得到的,无非是费些周折而已,但是人生道路上是不容许出现周折的,如果心迷失了方向,我们的人生可就悲哀了。
我还没有到过印度,但在书中或是新闻里,常见到印度人坐在一路前行的火车顶上,依然十分快乐的样子。朋友从印度回来后津津乐道,印度的老百姓,不管生活在何种状态下,心态都是平和的。因为有一根"圣"线在牵掣着他们。当然,这根"圣"线未必就是灵丹妙药,可以包治百病,但它至少告诉我们,有信仰而形成的一种自觉是一件好事。我们为什么会迷失精神的家园呢?重要原因就是对物质的过分贪婪。事实上,把天下看轻,精神就不会沉重,把万物看小,内心就不会惑乱。
记得在外地求学时,每当月圆之夜就常常不自觉地想起故乡的月。"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那时我常常会想起故乡门前的大石磨,想起邻居家院中疯长的夹竹桃一一仿佛每一朵花的诉说,都倔强的指向心灵。想起村边晒场旁那几棵高大的柿子树,它不仅在我孩提时代给了我昂扬挺拔的斗志,它也同样见证了这个村庄的历史,成为游子望乡之时的归所。如今耕地被占用了,那几棵老树被征地时砍伐了,没有了树,土地会失去灵魂。虽然表面上在城市里过的意气风发,却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灵魂的家园。这是任何时候想起来都十分遗憾的事情。
每年过节我都要回家乡看看,但每次回去的时间都很匆忙,好像例行公事一样。这个原本熟悉的地方如今已越来越陌生,陌生的让人无法认识,陌生的错把故乡当异乡了。往日的情景不可重现,回到了故乡,感觉却总是恍若隔世的模样。田野变成了楼房,乡间小路变成了高速公路,传统的村落变成了统一规划的"新农村"。原来得以维系这个小社会的人伦体系、共同活动的情感消失殆尽。回乡,已找不到回乡的共鸣。家乡,因此成了一个符号,成了一种形式。即使是这样,我们这一代人至少还保留着对家乡故土的记忆,那么我们的后代呢?他们关于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乡,将留下怎样的记忆?
我从鲁迅当年写故乡的文字中,也找到了相似的句子:"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地响,从缝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啊!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但鲁迅先生故乡的变化,比起现在的变化速度不可同日而语。有位学者说:我们漠视历史的价值,总以为楼宇越新越好,但你到法国市中心看看,几乎没有什么新建筑,他们以历史的沉淀为自豪。
没有了故乡,我们的精神世界将会危机四伏,因此应该科学合理地保护好原生态,合理的开发,让故乡真正成为我们精神家园的永久居所,成为我们的亲人乐于生活的生机蓬勃之地。愿故乡的青山和绿水,永远映衬在我们鲜活的记忆里。
作者简介:
赵克红,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国家一级作家、高级政工师、洛阳市优秀专家;现任河南省作协副主席、中国铁路作协副主席、洛阳市文联副主席、洛阳市作协主席等职;著有诗集、小说集、散文集等13部。其中,散文集《心韵如歌》获第八届中国铁路文学奖,诗歌《弹奏阳光》获《诗刊》社“春天送你一首诗”二等奖,报告文学《情系大动脉》获中国铁路征文一等奖,散文《回望故乡》荣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长诗《大地飞歌》荣获第四届中国长诗最佳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