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正月十五前后,父亲几次被人接走。最后那次,父亲对母亲说:和老张约的棋,对他说先欠着,回头还他。
父亲这辈子酷爱下象棋。听他乐津津讲过,二十多岁时,在老家庙会上他下过整整一天的棋,战胜了乡里许多的象棋高手,还战胜过复旦大学的象棋冠军,名扬十里八村。后来当了老师,又当了校长,到了企业子弟学校工作,又成了厂里的象棋高手之一。那年退休后,六十多岁的父亲还代表区里和厂里,分别到洛阳市、天津市参加了洛阳市离退休老干部和中石化离退休老干部象棋比赛呢。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下棋是有特点的。一是特别爱惜棋子。无论什么材质的棋子,无论棋子大小,他都特别爱惜,吃子或是走棋,赢棋或是输棋,总是轻手轻脚,惜棋如子,从不“啪啪”摔棋子。但下棋之人,百人百性,遇到偏爱“啪啪”摔棋的性情对手时,他就好言善意提醒对方:棋同人性,不敢老摔呀。父亲下棋的第二个特点是话很少。他格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老话,不管下棋还是观“战”,很少讲话,也不插言,更是绝少与人争论。有时遇到棋牌室里其他的棋友为你先我后或是谁输谁赢争得脸红脖子粗时,父亲总是默默的给他们摆摆手,无声的摆摆手还真的制止了很多次的争论。第三个特点是,父亲极少悔棋。即使是遇到一些爱悔棋的对手不断悔步,他也只是看着对方呵呵的笑两声,无论输赢自己从不悔棋。父亲曾给我说过,他下了几十年的象棋,悔棋的次数屈指可数。给我说这话的时候,好似对输赢到了到荣辱不惊的境界了。但我认为,父亲肯定是一个特别爱争强好胜之人,否则,他也不可能成为我们当地业余棋界有名的高手。
不过,父亲的荣辱不惊倒也不是刻意装的,是他几十年人生修练的结果。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父亲在各个阶段,总结了不少的人生“棋经”。
人随棋走,棋顺人意。父亲常说这句话,这或许是他象棋一生的最大领悟。年轻的时候,记得有一次弟弟不好好学习,遭到父亲的训斥,但弟弟脾气很倔,气得父亲指着我们兄妹四人喊,你们都是我手中的棋子,让你们干啥就得干啥!不过,以后更多的日子里,我们这些“棋子”不遂他愿,长大后,各自走上了不同的工作岗位,有了各自不同的人生体验。后来,父亲看着我们兄弟姊妹工作和生活都还不错,有的走到了领导岗位,有的经济也小有实力,就不再说我们都是他手中棋子了,而是改口对母亲说,人要随棋走,棋才顺人意。我想父亲的意思大概是,尽管拿棋在手,但世事也并不能随心所欲,看似每步棋都是自己谋划所下,但其实也是棋势所迫、棋运使然。
把父亲接走的人是他的35年前的学生们。因为这几年我们这里时常有同学聚会,这个班的学生们也要在35年后,进行第一次聚会。父亲年轻的时候,不仅把我们兄妹当做他的棋子,他的学生更是他心中堪大任的“车马炮”。父亲是那个班的班主任,有多年的号召力,也是这次聚会被邀请的主要人物。我可以想像出来,当35年前的高中生现在一下子从天南地北聚在了他的周围,面对一个个也似霜染的华发,父亲当时是何种的心情!“当年全班64名同学,现在来了62个,没来的那两个是已经‘没了’”。父亲好几天后给我说当时的情景时,既幸福又有些沧桑。说完这句话后,他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发出声音,老眼迷茫的望着远方,好像还在搜寻他那两个“没了”的“车马炮”。
父亲当了一辈子教师,我四五岁时就经常出入他的教室。三四十年过去了,他的一些学生逢年过节还常到家里来看望他,尽管时隔多年,有的甚至还能叫出我的小名。父亲和他的学生见面时最感动的一幕,发生在2005年。那年夏天,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从我们老家辗转多次打听来到了我们现在的家。进门后,她端详父亲几秒种后,轻轻的叫了声“老师”便深深的给父亲鞠了个躬。当她的头抬起来的时候,已是满面泪水。父亲半天没有想起来这个女学生叫什么名字。坐下来后,那个大姐一边流泪一边给母亲讲,二十多年前,她上高中的时候,妈妈、弟弟和哥哥在四年之间相继病亡,家里穷得是一无所有。由于没钱买饭票,有一阵子她在学校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基本上到了必须辍学的地步。父亲得知她的情况后,说这怎么能行,当即就给了她5元钱作为生活费。要知道,那时父亲每月的工资也才32.5元,还要养活我们全家六口人。当时,父亲给这5元钱的情形,就像刀子一样刻在了那位大姐的脑海里,她发誓要报答父亲。
大姐给母亲说,如果这辈子报答不了,她就等到来世。将近30年过去了,这个大姐和丈夫从帮别人盖房子起家,后又逐渐开始包了工程,慢慢的工程越做越大,收入也越来越多,家里和亲人们的生活也变得富裕了。大姐说,日子变好后,二十多年前的那个5元钱老在她脑子里晃,她必须上门来感谢。临走的时候,那位大姐给父亲推来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父亲说不用不用,但大姐哭得满脸泪水非得要留下。那位大姐走后,父亲给我们讲,人生都有“蹩马腿”的时候,跨过了这些难关,可能就是 “将军”的“卧槽马”了。
看好步,再走棋。父亲经常给那些来看望他的且已经当了领导的学生们讲他的“棋经”,说人生如棋,人如棋子。你们当领导的不容易,工作中无论对上、对下、对国家都要像下棋一样,想好每一步,走好每一棋。那年,他的一个在省城里工作的学生,由于仕途遇到了一个机会,就到我们家来,想请父亲到省里见见他多年的老同事——已是省里一个非常重要部门的领导,请人家帮忙从中协调运作一下,使机会来的更快一些。学生的求助,父亲很高兴,当时他身体还不是太好,怕我母亲担心,就对我母亲讲,得去,一定得去,学生想进步是好事,能帮忙必须帮。母亲也知道父亲的秉性,多少年来,大大小小的学生之请,父亲也不知道帮过多少。母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托快去快回。到了省城,见了老同事,父亲了解到了一些情况,觉得表面看是一个好的机遇,但实际上暗流涌动。就对他的那个学生讲,要看好步,再走棋,棋势复杂多变,看不透就不要盲目出击,进攻和防守就在转念之间;以退为进,不急于求成,相信组织,继续努力工作,静等机遇再来,也是不错选择。那次省城之行尽管无功而返,但他的那个学生按照父亲的建议,韬光养晦,静观“棋”势,静待组织考察,不到一年时间,真正的好机遇就降落到了他的身上。
父亲六十五岁之后,开始讲自己脑子不够用了,棋不能再下了,年轻时可以下盲棋的,现在瞪着眼看着棋盘还常犯迷糊。每每讲此,母亲就对父亲说,怎么越来越小孩子气了,都到了“残局”的年龄了还较什么真儿呀?母亲这样一说,父亲就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是一脸晴空万里的笑,他就会对母亲说,你说的对,今天的饭你歇着,我来做。
浮云苍狗,岁月无情。父母两人不可避免的走向了衰老,今年,他们都已到了七十岁。在母亲身体出现多次不适之后,父亲明显的减少了外出下棋的次数,没事时就在家里陪母亲说话做家务。问他不出去下棋了心里着急不?他回答,棋如人生,人生如棋,我现在呀,是天天在下棋,无时无刻不是在下棋。看到我们茫然,父亲继续说,“当头炮”是攻势,“屏风马”是守势,攻守也是命运所驱。我下了一辈子的象棋,都是信手拈棋,攻守自如。不过,我现在下的守势,你妈妈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盘棋,她就是我的“帅”,我就是她的“士”,我现在的每一天,都是以身为棋,在保护我的“帅”。
母亲听后,脸笑的如孩子般的灿烂。
吴文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十次全国作代会代表,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中国石化作协副主席,洛阳市作协副主席。有小说、散文、诗歌散见报刊媒体,入选相关文学选本,著有小说集《我的红灯记》和散文随笔集《人生的曼妙时光——我在鲁院的日子》等;家庭被国家新闻出版署评为全国第三届“书香之家”。
注:《父亲与象棋》写于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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