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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刊发:赵克红 散文 乡村记事

来源:中国作家 作者:赵克红 时间:2025-08-13
导读: 作者简介:赵克红,文学创作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十届全委会委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郑州铁路局作协主席,《香港文艺杂志社》顾问。其作品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人民日报》《解放军报》《法治日报-法制与新闻网》《河南智库舆情网》《文艺报》等百余家报刊、网站发表,作品入选百余种选本、选刊、年选及初中、高中、中考试题。。著有诗集、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评论集等十余部。获第八届全国铁路文学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四届中国长诗奖最佳成就奖、第三届奔流

乡村记事

赵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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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农历24节气中的 “小满”,我来到黄河支流伊洛河交汇处的偃师区岳滩村采风。岳滩村是小麦良种繁育基地,小麦育种久负盛名,是全国小麦大面积高产的旗帜,曾涌现出刘应祥、李德炎等一批全国闻名的小麦栽培和育种专家。1978年3月,刘应祥还参加了在北京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他总结的小麦高产、稳产、低成本综合栽培技术获得全国科学大会奖,并成为全国农业战线劳动模范。


一片片金色的麦田,被初夏微醺的南风吹拂着,泛起金色的麦浪……几只布谷鸟从广袤的田野飞过,捎着麦子特有的气息,感觉它就是来观察麦子长势的,从它那一声声并不悦耳的叫声里,老百姓却听到了希望,那清脆的叫声,在天空中久久回响,像是在欢庆丰收季节的来临。


此刻,如果你静下心来仔细倾听,一定能感受到麦秆、麦叶、麦穗摩擦出的喜悦。这对忙碌了一季的庄稼人来说,是种莫大的慰藉与奖赏……


这久违的麦田,让遥远的时光跌落在金黄的麦香里。我的思绪仿佛一下被激活了,信马由缰般任意驰骋着,它穿越茫茫时空隧道,童年的一幕幕影像在我的眼前漫卷开来。


(一)

我的家乡位于千年古都洛河南岸的安乐镇赵村,赵姓是村里的第一大姓。一千多年前,这里曾是隋唐洛南里坊所在地,著名私家园林有白居易的履道坊别园、牛僧儒的归仁园、李德裕的平泉别墅等,百余个私家园林筑山取石,移景自然,花林繁茂,以水取胜,是当时中国古代园林文化的高峰。而我的故乡赵村是里坊中的乐和坊,据相关文献记载,乐和坊内有国子学、韩王李元嘉宅、建昌郡王武攸宁宅、工部侍郎李适宅、吏部尚书李景让宅等。如今,那些或高昂或悲壮的故事,那些曾经的繁华、曾经的功名利禄、曾经的风花雪月,都如云烟一般随风飘逝……


村子北边的洛河,是一条古老的河流,又称洛水。早在两千多年前,司马迁就在《史记·封禅书》中说:“昔三代之居(君),皆在河洛之间。”洛水与黄河交汇形成的河洛地区,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洛阳因地处洛水之阳而得名,是河洛地区的核心,自古被称为“天下之中”,当年,隋炀帝以洛阳为中心开凿大运河,穿城而过的洛河即为隋唐大运河通济渠的渠首段。古往今来,这条河穿起了无数古往今来的故事。


对家乡这片土地,我一直心存敬畏,怀有一种深深的感情。我小的时候,村子里有人口千余,南、北两条街道虽不算宽敞,却平坦笔直,街道两边,是一家家错落有致的农家院落。村子西头,是一条宽敞的柏油路,这路叫龙门大道,它北连洛阳桥,南到世界文化遗产龙门石窟,路边分别站立着两排树,贴近路边的是柳树,另一排是杨树,中间是条排水渠,当春天来临,道路边的柳树早早就换上了一身绿色的衣服,那一根根细细的柳丝,像姑娘们的长发随风飘动,让人们最先感受到春的气息。村子西头是个供销社,供销社门口那一大片空地,是我们的乐园,我和一群小伙伴经常到这里玩耍。


记得一天下午,我们在供销社门口,玩耍了好一阵子,正准备回家吃晚饭,碰巧看见爷爷从前面的公交车站向我们走来,他手里拿着被报纸包卷着的一长卷东西,我们围过去,好奇地问爷爷拿的什么?爷爷说,是镇上发给村里的几张地图。我从地理书本上看见过地图,却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地图,便有几分好奇,同学们也嚷嚷着要在地图上查找一下“赵村”这个名字。爷爷说:“走,咱到大队部去看!”说着大步流星向大队部走去,我们一路小跑紧随其后。到了大队部,爷爷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打开了屋门,屋里显得十分昏暗,爷爷熟练地伸手往墙上一摸,拉住了一根细细的尼龙绳,他朝下轻轻拉了一下,只听“吧嗒”一声响,悬挂在屋子中央的一盏电灯亮了。


这是一间砖瓦房,尽管打开了电灯,屋里的光线依然有些昏暗,屋子里的墙壁上贴着报纸,地面铺着青砖,看上去有些潮湿,一个不大的木窗上镶嵌着一块玻璃,屋里有一张办公桌,桌面上落满了灰尘。看得出,这个房间好多天没人来过了。桌上摆放着一部黑色摇把子电话机,我和同学们对这部电话机顿生几分好奇。


这是村里唯一的一部电话,和我在电影里看到的电话一个模样,黑颜色,块头很大,底座四四方方,右侧有一个摇把子,话筒支在顶部上面。这个时髦的物件摆在那里,给大队部增添了不少神秘色彩。我曾随爷爷来过这里多次,爷爷见我的眼睛老是盯着这部电话看,便对我一本正经地说:没事儿可不要去碰它,这电话连着全国,可以打到北京、上海、新疆、西藏……我听得云里雾里,那时,我始终搞不明白,这些地方离我们村好几千里,那声音是咋传过来的?这个谜团,一直困扰我好多年。


进屋后,爷爷便忙个不停,他先将报纸和一摞生产简报上的灰尘拍打干净,又把放在桌上的茶缸移到桌旁的一张木条椅上,然后去院子里的水井里打了桶水,将瓷茶缸伸进桶里舀了半瓷缸水,喝了两大口,看得出他一路风尘仆仆,天气又炎热,他真的渴了。接着,他用抹布擦去桌上的尘土,自信地说,中国地图上肯定找不到咱们村,你们先看看河南地图上能不能找到吧?在我们的期待中,爷爷把地图缓缓铺在桌上,这是一张河南省行政地图。


地图比桌面还要大出许多,我们几个小孩开始在地图上寻找赵村这两个字。爷爷眼睛有些老花,他盯着地图找了一会儿,便直起身,揉了揉眼睛,提醒我们说:你们要先找洛阳市,再找郊区,然后找安乐镇,最后再找赵村。我们几个小脑袋扎在了一起,几双小眼睛在河南省地图上,上上下下仔细搜寻了许多遍,按照爷爷说的,我们最先找到了洛阳市,接着很快找到了郊区,可眼睛都瞪得酸痛了,也没有找到安乐镇,更别说赵村了,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接着,我们又在洛阳市行政地图上寻找,心想洛阳市的地图上肯定能够找到赵村,然而,一个个眼睛都看酸了,仍没能如愿。这么大的一个村庄,怎么在洛阳市地图上都找不到?我不解地寻问爷爷,爷爷想了一会儿,用肯定的语气答复:地图上标注的地方,肯定要比没有标注的地方大、而且更重要。爷爷的这句话,彻底颠覆了以前我对赵村的认知。


打那时起,我才明白我所生活的村庄,相对于外面的世界,其实是很小很小的。在我的村庄之外,还有更加辽阔的天地。


(二)

村里有南北两条主街道,在南街中间,大多村民居住在南北两条街道上。还有一条居住人口较少的街道,它从南街的中间向南伸出约300米,村里人习惯叫它“南拐弯”,这里居住着十多户人家,这条街道的最南边,是厚实而残破的寨墙,寨墙南便是宽阔的寨河,听老人们讲,寨河与寨墙是在乱世抵御贼寇时修建的,具体修建于何年,村里已没人能说清楚了。


寨河里的水宽敞、清澈,河边绿树成荫,村民们用寨河水喂养牲畜、浇地浇菜、浆洗衣服,寨河边的柳树下放着几块较大的石头,是专为洗衣服的妇女们准备的,石头的表面,因长年累月浆洗衣服、被褥等,看起来光滑而润泽。晴朗的天气里,常有三三两两的妇女们结伴在这里浆洗,她们一边洗着衣服,一边说些家长里短、打趣逗乐的话,那阵阵清脆的笑声在河面上漾起一波波的涟漪。


那是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洗衣粉和肥皂在农村称得上是稀罕物了,村里有多棵皂荚树,其中有的树龄连村里的老人也说不清楚,粗粗的树干,需几个大人才能合抱得住。那时人们洗衣,常常先将黑黑的皂角用棒槌捣碎,连同浆洗的衣服一起放进水盆里,浸泡一会儿,接着再反复搓洗,最后放在石头上用棒槌用力捶打,她们特别顾群,等到大家全都洗完了衣服,这才一路说笑着端着洗净的衣服回到各自的家中。


夏天,我和一群淘气的孩子们,喜欢在寨河边的河水里摸鱼捉虾,尽情地嬉水玩耍。在田里忙碌了一天的大人们,有时也会下水,洗去身上的汗水、一身的疲劳。最能和我们玩在一起的是一个叫小军的叔叔,他每次从田里收工路过这里,经常和我们一起下水玩耍,还与我们一起打水仗,只见他手指聚拢,用力推起水面的水,那一束束水便准确地打在对方身上,欢笑声在水面上荡漾,被风传送得很远很远,小军叔人长得也帅气,又能和我们玩在一起,我和小伙伴们都很崇拜他,喜欢与他在一起玩耍,享受着快乐的时光。


寨河是孩童们最爱去的地方。我们放学后经常下河捉小螃蟹、小虾和河蚌,几乎从未捉到过鱼,鱼特别机灵,有一点风吹草动,哪怕非常轻微的声音,都能被它觉察到,曾经有一次,我看见岸边一条鱼在我的眼前游来游去,便忍住呼吸,悄悄移近,我以为它没有发现我,可当我伸手去捕捉的时候,它总会一次次敏捷地逃脱。在寨河边浅浅的水边,常能见到一群群小蝌蚪,它们摇头摆尾,大大咧咧,根本不在乎被人们捕捞。我每次伸手下去,总能抓到好几只。


寨河靠西的水面上,被大片的荷花装点,吸引了许许多多的蜻蜓和蝴蝶,人们路过这里,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仔细打量几眼。蜻蜓与蝴蝶在荷叶与荷花间起起落落,一会儿飞向东,一会儿又飞向西。蜻蜓的翅翼,像塑料糖纸一样薄,而且还很透明,这些蜻蜓,对荷花格外青睐,常常在绽放的荷花上一站就是半天。


当天气快要下雨的前夕,不知从哪飞来那么多的蜻蜓,它们在天空下缓慢地飞行着,遮天蔽日,一群孩童喜欢追逐蜻蜓,蜻蜓很机敏,像是有意在和我们做游戏,眼看伸手就要捕捉到它了,它却猛地提速,结果一只也没有捕捉到。大人们看着空中密密麻麻的蜻蜓,知道很快就要下雨了,纷纷收工,迈着大步往家赶,见我们还在玩,便会嚷嚷着,让我们赶紧回家,别让雨给淋着了。我们玩得正开心,早把大人们的劝说当成了耳边风,当雨点劈头盖脸打下来的时候,这才一路小跑回到家中,早被劈头盖脸落下来的暴雨淋成了落汤鸡。


荷花,常常开在人们难以触及的水中,许多人喜爱荷花,尤其是妇女们,而荷花迎风而立,周敦颐曾在《爱莲说》中有这样一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在荷花的周围,是深深的淤泥,每次,当我想要冒险去采摘的时候,耳边就会想起妈妈的警告,感觉水鬼就藏在深不可测的地方,会抓住你的手脚,让你难以挣脱。妈妈的话,我虽半信半疑,但却没有勇气去冒这个险。尤其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更没有这个胆量。我感觉,大自然隐藏着某些神秘的力量,对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的事物,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大人们尚且如此敬畏,我一个晚辈更是趋之若鹜。


但尽管如此,有两个小伙伴却冒了这个险。据说,他们是在午饭后,一起来到寨河边的,那天,天气奇热,他俩神差鬼使地下河去摘荷花,不幸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这两个小伙伴比我低一年级,我们曾一起结伴上下学、一起做游戏、玩耍。往日里,寨河边常常有不少人,可偏偏那天天气酷热,寨河边只有他们两人,其中一个下水去采荷花,竟不小心陷入淤泥里不能自拔,越折腾陷得越深。


另一个赶紧去拽,不但没将水中那个男孩救上来,自己也被拽入水中,最后双双溺水身亡。直到傍晚,要吃晚饭的时候,这两个孩子的家长,却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孩子回家吃饭,便在大门口大声呼喊,仍不见回应,便开始着急了,四处寻找打听,仍不见孩子踪影,其中一个孩子的母亲,猛然想起了什么,便带人急匆匆地来到荷花盛开的寨河边,这才在莲花旁发现了他俩,等把他们救上岸,早已没了生命迹象。


其中一个溺水者,是家里的独苗,父母对其宠爱有加,他的母亲因为经受不起失去儿子的打击,变得疯疯癫癫,逢人便说是她害了儿子。原来,她与几个妇女们从地里收工路过寨河,当看到盛开的荷花,忍不住放缓了脚步,纷纷夸赞荷花开得好看,她的儿子做完了功课,就到地里去找她,她们说这话时,儿子就在她的身边。还说要采几朵好看的莲花给母亲,母亲当时就警告他,下水危险,别去冒这个险。谁知,儿子没听劝,竟然神差鬼使地真的去“冒了这个险”。


打那以后,各种鬼怪故事在村里风行,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惊悚不已。这件事情发生后,学校和家长们,对学生要求更加严格,绝不允许任何学生再到河边嬉水,更不允许下水采荷花,或是游泳。其实,学校即便不严格要求,打那以后,我们也不敢再到河边玩水了。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不散的阴影,大白天,当我一个人路过这里,都会感到一阵恐惧,脚步不自觉地便会加快。


记得有天晚上,我们从邻村看完电影已是深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我们恨不得一步跨到家中,平时看完电影,总是会一边说着电影里的故事,一边迈着步子谈笑着回家,而这次遇上了下雨,大家闷头只管赶路,耳边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我紧紧跟随在大人们身后,恰在此时一只野兔从我们身边窜过,大家一阵惊呼,当我猛然看到寨河边的那片荷塘,猛地一下想起那两个溺水的同学,顿觉毛骨耸然,紧跑两步牵住了大人的手,心中的恐惧这才渐渐消除。


(三)

“咱村的庄稼地旱涝保收,是块风水宝地。即便遇到旱年,机井里的水照样可以抽出来灌溉农田、庄稼。”村里的人总喜欢这样夸赞村里庄稼地。的确,这是一片广袤的沃野良田,土地肥沃,河道纵横。在我的记忆里,庄稼每年长势都不错,一茬茬庄稼从未辜负农民们的期望。但我觉得,地里庄稼长得好,最关键的,还是农民们精心打理与呵护的结果。


在这片田野上,一年又一年,农作物随着季节的变换而不断变换着,小麦、玉米、高粱、大豆、谷子、西瓜,在这块充满希望的土地上轮番登台亮相。当然,种植面积最大、最常见的当数麦子和玉米。这两种粮食是豫西的主要农作物。记得一位伟人说:“农村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我和同学们做完了功课,喜爱去地里割草、积肥、拾麦穗、捉迷藏、逮蛐蛐、玩游戏,真的是无忧无虑,快乐又开心。


秋天,当玉米、大豆、谷子等农作物颗粒归仓后,田野留下一排排,齐刷刷的庄稼茬子。这时,有的农户便将一群群小鸡放到田里,让小鸡去寻找掉落在田里的谷粒,啄食地里的昆虫。小鸡在田里悠闲自在地寻找着美味,它们一边寻找,一边唧唧地唱着它们才能听懂的小曲。当然,这里也是鸟儿们经常光顾的地方,鸟儿们中,数量最多的当属麻雀。鸟儿们总是缺少耐心,它们来去匆匆,飞到田里,叨几粒散落的谷粒或是品尝到其他美味后,便会飞快地离开。而家禽们却有足够的耐心,悠闲自在地寻觅着自己喜爱的食物,直到临近黄昏,才在主人的张罗下很不情愿地钻进鸡笼里。


秋收后的田野,像是孕妇刚刚生育后孱弱的身体,急需补充营养。父老乡亲们抓住这个间隙,将农家粪用架子车一车一车拉到地里,隔几米远就卸一堆,那凸起的小粪堆,像一座座小山丘。待粪晒干后,他们再用耙子和铁掀将粪土均匀地散到田地里,紧接着,便可以耙地了。


勤劳的乡亲,把地里的土坷垃耙碎,让土壤疏松,使深耕出来的土地形成上虚下实的播种形态,再将肥料均匀地撒播在土地上,及时浇上一次水,土地经过晾晒,用手抠起泥土捏一捏,感觉不再粘手,此时的田野,平坦润泽,它便温情脉脉地等待着播种麦子了。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一句农谚道出了播种小麦的最好时节。那时,农村机械化水平还很低,全靠大家齐心协力的抢收抢种。写完作业,我们喜欢到田野去,一天下午,爷爷和大家正忙着播种,在地头,我看到一袋袋堆放着的麦种,这些种子被倒入盆子里,令我惊讶的是,所有的麦种表层全是红色的,这与往年的麦种有差异,便询问爷爷,原来这是为了防止病虫害,麦种被拌上了一种红色的农药。


爷爷对农活样样精通,犁地耙地、摇耧播种、放磙扬场等活计全不在话下,在村里,他有着很高的声望。那时,播种麦子仍需用耩麦耧,耩麦耧是很传统的手工木制农具,现如今,已经很难见到。记得有年秋天,我陪外地朋友到洛阳民俗博物馆参观,曾在馆里见到一个耩麦耧,还有许多早已淘汰的农具。这些农具被摆放在室内展览,也许放置的时间久了,看上去干燥而没有了光泽。其实,不论什么工具长时间闲置,不与人接触,便失去了生命。


而那些经常被人抚摸、使用的工具,久而久之,就有了生命和活力。如今,许多年轻人不知道耩麦耧为何物?据说,耩麦耧有多种,但最常见的是两腿耧,它可以播种大麦、小麦、大豆、高粱等农作物。爷爷是摇耧播种的能手,摇耧上拴着两根指头般粗的麻绳,耧前面有两个人用力拉着绳子——也有用牛或是驴拉的,爷爷手握耧把子,一边匀速地左右摇晃着,让摇耧里的种子均匀地播种在田地里;一边直视着前方,把握着耩麦耧的方向,使每一次行距保持平行。


播种后的田野,静谧而安详,袒露出它仁慈而厚实的胸膛。


在农闲的日子,爷爷依然喜欢独自在田野里转悠。每次爷爷到地里去,手里常常会拎着一把锄头,爷爷很喜欢这把锄头,经常带着它去地里干活,久而久之,这把锄柄,被爷爷勤劳的手握得油亮油亮的,像出了包浆,而锄头也被土地磨得锃亮。爷爷每次用过这把锄头后,都会将这把锄头从上到下擦拭的干干净净。累了的时候,他会坐在地头,掏出旱烟袋,一边抽烟,一边静静地看着田野,温和的阳光抚摸着土地,也抚摸着他略显沧桑的脸庞,爷爷的脸上常常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麦子播种半个月后,青青的麦苗齐刷刷整齐地拱出地面,那小小的叶子卷缩着,像戳破地面的一根根绿针。“草色遥看近却无”,这是唐代诗人韩愈的名句,同样,此时地里的麦苗,远远看去,一片绿色。近前,看到的却是裸露的土地。爷爷告诉我说,再过一个月,你再到这里来,麦苗会将裸露的土地全部覆盖。


一个月后的一天早晨,我从梦中醒来,天刚蒙蒙亮,突然想起爷爷说的那番话,便迅速穿上衣服,跑步来到田野,广袤的田野上,空气格外清新,太阳刚刚从地平线升起,地里的麦苗一列列,一行行整整齐齐地站立着。晶莹剔透的露珠站在麦尖上,还有的懒洋洋地躺在叶子上,被红彤彤的太阳斜照着,色彩斑斓,煞是可爱。一阵微风吹过,露珠有的滑落在地下,有的仍侥幸地依附在麦苗上。这些露珠其实非常清楚自己生命的短暂,但它们决不放弃展示自己的任何机会。它们向上伸展着绿色的茎叶,越发精神抖擞起来。


(四)

读小学五年级的那年,我感觉一下长大了,除了上学、做作业,参与的农活也渐渐多了起来,我深深体会到农民的不易。常常会主动帮大人们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正因为少年时对田野和庄稼的亲近,我与土地一直保持着一种血肉相连的感情。直到如今,我深深怀念并感恩儿时在农村的那段经历。我一直觉得泥土的芳香,才是最接地气的、最链接生命的气息,使我感到充实和安心,让我浮躁的心灵得到一种安静。


如今,每次到农村采风,田野散发的气息,都是最暖心的气息,走在凹凸不平的乡间小路上,听着路边溪流的吟唱,内心会有种踏实慰贴的感觉。


村子西南边,是一片广袤而又平坦的水浇地,穿过宽阔的洛龙路,便可走进一望无际的沃野良田。


记得一年暑假,正是谷子将要成熟的时候,队里派我和另外几个小朋友去看守谷子地,那时的麻雀真多,常常成群结队去偷食谷子,队长把我们召集在一起,亲自布置了任务,他说:谷子快要成熟了,麻雀经常到谷子地里去偷食,你们几个是学校评选的学雷锋积极分子,队里把任务交给你们,是对你们的信任,大人们每天的工分是十分,给你们每天3分。我们听了都很兴奋,这是我第一次拿到工分。队长接着又特别交代,让我担任小组长。大家都纷纷表示同意。


翌日,我们吃过早饭,早早来到谷子地,谷子呈金黄色,谷子穗沉甸甸地,很谦卑的垂下了头,像朴实勤劳的农民。


我把几个同学分成两组,各自守在谷子地的两头,午饭轮流回家吃,让农民们辛勤种下的粮食颗粒归仓。我们还想了很多办法,起初,在地里扎有不少稻草人,但很快便被鸟雀们识破了。


谷子地的两头是两条水渠,渠边是几棵柳树和梧桐树,树下杂草丛生,我们坐在柳树上,居高临下,当麻雀想要往地里偷食谷子,我们一边扯着嗓子大声喊叫,一边拉起弹弓猛烈射击,鸟雀哪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惊惶失措,迅速逃窜。而且,好多天,再也不见鸟的踪迹。后来,与大人们聊起这些事,才知道,原来,鸟也是有记性的。


(五)

冬天说来就来了。立冬后,天气便愈来愈加寒冷了。


家中有粮,心中不慌。队里分给各家各户的萝卜、白菜、大葱等过冬的蔬菜,家家户户都会认真地储存起来,在漫长的冬天里食用。


大雪的造访,对乡下人来说,是吉祥的兆头。常听大人们说“瑞雪兆丰年”之类的话。的确,大雪对改善土壤墒情大有益处。冬天,人们除了储备粮食、蔬菜,还要考虑取暖问题。爷爷是个闲不住的人,他让我们家的冬天过得温暖而有滋味。那时的乡下彻骨般寒冷。大多数人家里,都靠烧玉米芯、芝麻杆之类的取暖。这些柴火不经烧,过不了多久就燃尽了。那时,很多农村家庭因为缺少取暖的材料,只好早早地钻进被窝,等到太阳出来才起床,标准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爷爷一生勤劳,在我童年的时候,他为了让家人过好冬天,常常去挖朽木疙瘩,伐树后留下的朽木疙瘩比较耐烧,适合作为取暖材料。但要想挖出比较大的朽木疙瘩,并非易事,因为树大根深。


有一次,我和哥哥随爷爷到旷野,去挖一个很大的柳树墩,从裸露在外的树墩可以看出,这棵树应该有两个人合抱那么粗。爷爷脸上挂着喜悦,先坐在这个树墩上吸了一袋烟,然后将烟灰朝树墩上磕净后,从架子车上拎起镢头,来到树墩前,他用铁锨挖,哥哥用镢头刨。半个时辰过去,树疙瘩依然没有挖出来。此时,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呜呜地叫着,爷爷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看着天,天空由铅灰色转为昏黄色。爷爷自言自语道:大雪已经在路上了。说完,他加把力气又挖了起来。果然,天空很快飘起雪花,雪花落在爷爷的脸上和头上,被他散发的热气很快融化。我看到他脸上的汗水和雪水交织在一起,而大雪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像在挥洒它压抑太久的激情。爷爷从容地一下一下挖着,终于将树疙瘩挖出,并装上了架子车,他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被雪装扮一新的原野,像一幅纯白的画,更像起伏跌宕的诗行。洁白雪毯下的麦苗正探头张望着我们。那一蓬蓬绿盈盈的麦苗,预示着来年的丰收和希望。麦子汲取着土地肥沃的养分,像是给大地穿上了绿色的衣裳。


当节气进入“三九”,气温骤然下降了许多,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一场接一场的大雪,让天气更加寒冷,左邻右舍、家家户户的房檐上,都挂着一排长长的冰溜子。大地银装素裹,一片银色的世界,这个季节,是一年中的农闲季节,整个村子在漫长的冬季中进入了睡眠状态。


直到现在,我仍坚持认为,小时候的雪比现在下得要大,温度也比现在要寒冷许多,那时的冬天,大地像是被白雪一下包裹起来似的,寒风吹在人的脸上,刺骨般寒冷。不论村里还是村外,周围很难见到行人,家家户户都在屋里用提前准备好了的柴火取暖,取暖的材料多是玉米芯、芝麻根之类,条件好的,一家人围坐在煤火旁,谈天说地拉着家常。而现在,这种景象已很难见到。


雪一连下了好多天,爷爷也在家中呆了好多天,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家里憋得实在难受。午饭后,一缕阳光从门缝钻进屋里,被爷爷迅速发现,他从火堆边站起身,推开屋门,高兴地说:天晴了。因为屋内较暗,爷爷的眼睛被外面的亮光,刺的流下了泪。他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眼睛。看看大雪初霁的天空,然后,转身进屋,穿上那件狗皮棉袄,又在腰间紧紧系上一根带子,对我说:虎子,穿厚些,咱到地里转转。我们一起走出家门。


天地间白雪皑皑,路上不见一个行人,阳光照在雪地上,亮得刺眼。通往乡间的小路,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我们踩着积雪,一步一步向麦田走去,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回头好奇地观看,身后那一串串洁白的深深的脚印,格外好看,但我清楚,随着丽日艳阳的出现,这脚印会很快消失。忽有几只鸽子扇动着翅膀从天空飞过,鸽哨的声音,刺破了田野的寂静,那优美的旋律,令人感到一种兴奋,我仰头看着这群鸽子,一直目送鸽子飞远。


猛然间,我看到麦地里,有两个人影在晃动,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近了,爷爷眼睛不好使,我告诉爷爷,是两个猎人在追赶一只大灰兔。大灰兔为了逃命,拼命地向前奔跑着,它四爪甩平,远远看去身子几乎呈一条直线,双耳朝后抿着,一蹿老远。然而,雪地上的野兔,是没有隐藏之地的,因为它到哪里去,雪地上都会留下它奔跑的痕迹,我为大灰兔捏一把汗。真希望它能逃过这一劫。


猎人在雪地里是跑不过兔子的,它们的距离越来拉得越大了,猎人情急之下,快速地举起猎枪,对着兔子扣动了扳机,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大灰兔突然朝前一栽,摔到雪中。这声音,在静谧的原野显得格外刺耳,我和爷爷见状赶忙跑了过去,大灰兔中弹了,它的眼睛微微睁着,身上淌着血,血,洇红了洁白的雪地,看去格外刺眼。猎人走过去,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另一个年龄较小的,先将兔子装进袋中,然后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包香烟,递给年长的一支,再擦燃一根火柴给对方点上,扔下一句:今晚可以美美喝两杯了,说完,拎起地上的袋子,扬长而去。这一幕,让我原本不错的心情一下回到了冰点。


冬天,夜长天短,不知不觉间,天色已被夜幕笼罩,我和爷爷回到家中。爷爷并不急着进屋,他站在门槛外,一边拍打着衣服,一边躲着脚上的雪,说道:“这场雪下得真好! “麦盖三层被,枕着馒头睡”,明年麦子丰收有指望了。”


(六)

一年四季,农村的冬季是最清闲的。但这里的生命,以及庄稼、树木的生长并未停滞,它们在积蓄着力量,春天离这片土地的距离,也越来越近了。


终于在新春的鞭炮声中,春天的序幕渐渐拉开。立春过后,大地从沉睡中渐渐苏醒过来。但河洛大地依旧春寒料峭,柳枝上看不见一丝绿烟,河里的冰还未完全消融,而此刻,田野里,匍匐的麦苗正抖落满身的积雪,将厚重的墨绿,变成清新的浅绿。农人们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为即将到来的春耕做准备。


冰雪融化,草木萌发,各种花卉次第开放,燕子也遵循着时令的规律翩然归来,它们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飞翔,像个自由的天使。有时它们“嗖”地一下落在细细电线上,双剪保持平衡,双脚抓牢电线,有时,我看到好几只燕子并排站在一根电线上,像训练出来似的格外整齐,真羡慕它们高超的本领。


燕子是很勤劳的,每年春天降临,我家临街房屋的走廊上面,燕子就会围着往年垒成的泥窝,用新泥继续加固,燕子在走廊飞来飞去,忙忙碌碌,每年都有孵出几只小燕子,雏燕在碗状的巢中挨紧脑袋,见母亲叼回的食物便纷纷伸出小嘴,那天真待哺的模样令人心生爱怜。春夏期间,在乡间的村舍,随处可见燕窝里的雏燕,以及它们忙碌的父母,它们给这片古老而沧桑的乡村增添了喜气。在我的家乡,老百姓从骨子里把它们当成喜鸟和益鸟,绝不允许淘气的孩子们去伤害它们。


春分到清明,正是黄河中下游地区小麦主产区春灌供水期。这时的小麦像个正在成长发育的少年,急需水的滋润。俗话说 :“春雨贵如油。”可见春雨对小麦的生长有多么重要。这期间,乡亲们除了祈求老天下雨,更盼着上游的陆浑水库能开闸放水,及时灌溉干渴的麦田。爷爷每天起的很早,他喜欢抽烟,可能因为抽烟多,经常能听到他的咳嗽声,他常常一个人站在田埂上,去查看正在苏醒的小麦。


(七)

村子的南边,是条人工修筑的大渠,听大人们讲,这条大渠修建于上世纪50年代,渠宽10余米,是庄稼的命脉。大渠的周围又连接着多条小渠。俗话说:“大河有水小河满”陆浑水库一开闸放水,大渠里的水便唱着欢歌流淌到小渠,村民们拿着铁锹,早早地守候在田间地头,准备浇地。


其实浇地也是个技术活,流进地里的水要均匀的浇灌到每一寸土地,每一棵麦子,因此水流进田里,水的流速一定要掌握好,这样才能将麦子浇灌匀实。浇地前,爷爷就带领大伙起垄渠,通麦垄。他一边将两边的麦苗轻轻分开,一边用铁锨小心地在背陇上轻轻铲土。他怕不小心伤了麦根,影响了麦子的生长,在麦田里他的脚步绕过麦子,深怕弄折了麦秆。


接着,爷爷带人先将大渠的闸门徐徐向上提起,大渠里的水急切地冲出闸门,唱着欢歌哗哗的流入小渠,再用锄头将柔软的泥土挖开一块口子,水就汩汩流入了麦田。因为麦田长时间缺少水的滋润,当水流入麦田,很快渗入土地,而源源不断的水流,却继续缓缓向前流着。浇地和施肥,往往是一同进行的,记得用得最多的肥料是尿素(一种氮肥)。人们将尿素倒入脸盆里,一粒粒,白白的,远远看去和白砂糖真假难分。


那时,碳铵和尿素,属于统配物资,是上级按照田地的面积由供销社分配下来的,碳铵和尿素,用厚厚地塑料袋子包装着。人们打开袋子,小心翼翼地将尿素倒入脸盆里,然后先撒肥,再浇水。尿素遇到水,很快便会溶解,和流淌的水渗入麦地,营养小麦。麦子借了肥力,一扫冬天的困倦,更加精神抖擞起来。爷爷时不时的用铁锨引导一下进入麦地的水,并控制好水的大小,防止将麦苗冲倒。他蹲在地头,看着流水进入麦田,放心的掏出旱烟袋,然后将烟叶装进烟锅里,用大拇指将烟叶压实,然后用火柴点燃,“吧嗒吧嗒”很享受地抽起烟来,这是他最惬意的时刻。


喝足了水的麦子,腰身渐渐挺直,一天一个样,长势喜人。转眼到了清明,麦子便与吐绿的柳树,和青青的绿草一起共同装扮着春天。春风轻轻从麦田吹过,麦田泛起了绿色的麦浪。这时,当你从田边走过,便能嗅出麦苗与泥土散发出的缕缕清香。那是让乡亲们感觉亲切而又踏实的味道。


春光明媚草木吐绿,是踏青游玩的好时节,田野里放风筝的人多了起来,我自然不会缺席,那时的风筝,都是家里的大人们自制的,母亲从旧竹帘上抽出几根竹篾,折成风筝的骨架,然后用细铁丝绑牢骨架,接着用不同颜色的塑料纸覆着其上,我高兴地从母亲手中接过风筝,让它从我的手中飞向蓝天。母亲心灵手巧,不论是制作的风筝,还是十五的灯笼,可谓匠心独运,当我拿着风筝来到麦田,同学们看着我放飞的风筝常羡慕不已。


如今,风筝的花样真多,五颜六色的风筝高高地在空中翱翔,相比之下,那时的风筝,真的是笨拙和土气的。但凭着我放风筝的经验和技巧,以及迎风奔跑的速度,照样能将风筝送向天空。为了让风筝高高飞翔,我拉着风筝的细绳,在田野里逆风奔跑。不一会儿,汗水便会顺着脸颊往下流,脸上常常被汗水留下一道道的印痕。每次放完风筝回家,我的鞋子上和裤子上都会沾满泥土和露水。


一望无际的麦田里,静谧的麦子,在温煦的阳光照耀下,健康快乐地成长着。


(八)

清明节过后,气温渐渐升高,麦苗开始疯长,一天一个样。地里的麦子在疯长,野草同样也没闲着。但这些野草是不受人待见的,尤其是长在了庄稼地里,自然逃不过农民们对它的严惩。爷爷到地里见到野草毫不留情,他手起锄落,坚决铲除。一次,我和爷爷在麦田里,看到有几棵燕麦得意地迎风舞蹈,虽然它长得比麦子还高,舞姿也很优美,但它毕竟不是麦子,还侵占了麦子的领地。爷爷照样没有饶过它。爷爷嘴里一边念叨着燕麦不该到麦地里和麦子抢占地盘,一边上前小心翼翼地拨开麦苗,然后毫不留情地将燕麦连根清除了。


他之所以这样小心,是怕在除掉燕麦时,殃及到周围的麦子。他说,燕麦在和麦子抢养分,它比麦子吸收的养分还多、长得还快。还有一次,地里有一棵油菜花在麦苗间迎风摇曳,远远看去格外耀眼。爷爷拿着锄头沿着地埂,走到它的跟前,举起锄头,毫不留情地把它连根除掉了。我感觉,爷爷对麦子有着深深的感情,他对待麦子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从播种到颗粒归仓,他为麦田倾注了大量心血和汗水。


爷爷喜欢沿着麦垄行走,查看麦子的长势。抽穗期是决定农作物产量最为重要的关键期,是小麦一生中生长发育最快,对养分、水分、温度、光照要求最高的时期,麦子扬花之后,乡亲们抓住这一时机,不分昼夜为麦田精心灌溉和施肥,为的是有个好收成,和煦的春风,把花粉从这个麦穗吹到那个麦穗。麦粒浆汁荡漾,日趋饱满。


麦子在人们精心呵护下,顺利进入了拔节期、抽穗孕穗期。这时,辛勤的蜜蜂也时常光顾这里,它们仿佛已经嗅到麦子的花香,嗡嗡地绕着麦穗飞得很慢,它们一会儿停下像在采蜜,一会儿又似乎在倾听着什么。那一棵棵直立的麦子,密密麻麻的,汇集成了绿色的海洋。静静的麦田,于无声中,孕育着丰收的希望。


(九)

布谷鸟飞来的时候,天气已转入炎热的夏季。


三伏天,蝉声不绝于耳。村南的大渠和荷塘,水波荡漾,是最吸引我们的去处。大人们为了安全起见,是反对我们去水里游泳玩水的,但我们总能找到理由和借口。我和伙伴们顶着炽热的太阳,有的穿着凉鞋,还有的光着脚,走在路上,坑洼的地面烙得脚疼。凉丝丝的静水或流水,溅起透明的水花,包容我们年幼的顽皮和汗珠,成为我们肌肤相亲的亲密玩具。


门前的大树底下,浓荫匝地。有四通八达的凉风汇集或路过,树叶摇动小扇子,沙啦啦响。树阴处,就是天然的空调和风扇,消暑,止汗。吃过午饭后,大人们在草席上歇晌。孩子们集结到树阴下,三五成群,玩各种各样的游戏:老鹰抓小鸡、跳皮筋、打泥炮、翻绳、踢毽子等。我最喜欢的是打宝和跳方格,玩法简单,其乐无穷。


爷爷戴一顶秸秆做成的草帽,穿着一件白布衫,顶着艳阳常去地里观察麦子的长势。假如间隔一段时间没去田野,你会惊讶麦子成长的速度之快,它们好像卯足了劲似的快速成长着,不知不觉间,麦子已渐趋成熟。但此时的麦子黄中泛绿,爷爷常常和熟知农事的村民在麦田里,观察着麦子的长势,有时,爷爷会揪一个麦穗,使劲用双掌揉搓,然后吹去麦壳后,将手里的麦子凑近鼻子,使劲的闻闻,一股新麦子的香味从鼻孔里一直沁入心底。他细数掌心里的麦粒后,再将手里的麦子一粒不剩的放进嘴里。他细细咀嚼、慢慢咽下后,五脏六腑里便全是醉人的麦香了——那种享受麦香的幸福,充满了他整个身体和灵魂。经过反复咀嚼,从麦粒的软硬及筋道程度,他就能判断出麦子收获的具体时间。


在杜鹃一声声的催促中,饱满的麦穗终于呈现在眼前,麦子已被阳光染成金黄,那金色的麦浪,寄托着乡亲们的希望。麦子收割前夕,乡亲们脸上洋溢着对丰收的向往,而此时,我感觉,他们似乎已经闻到了白面馒头的香味。


他们纷纷将搁置了许久的镰刀从墙上取下来,用磨刀石将镰刀磨得铮亮,然后,再用大拇指轻轻对着镰刀的刀刃,呈十字形刮上几下,“嚯嚯” 有声,直到镰刀达到了所要的锋利程度,这才将镰刀用布擦拭干净,随时准备着麦田里大显身手。


爷爷与小麦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感情,对农活,他称得上一位行家里手,在村里享有绝对的权威。那时的土地归集体所有,可他是个勤快而又闲不住的人,一有空闲,他便会主动去地里找活干。乡邻乡亲,不论谁家有事,他总是想法设法去帮忙,在村里有着很好的口碑。


临近麦收的几天,爷爷和队里几个对麦收有经验的人,再次来到麦田里,查看麦子的成色。干热的西南风吹拂着大地,麦子从根到梢都已丰盈饱满,所有的麦芒像金色的箭矢刺向空中。放眼远望,遍地金黄的麦子像金色的海洋。爷爷在麦田里扒拉着麦穗仔细观看后,拽了几个麦穗查看成色,并放进嘴里品尝一番后,与几个熟悉农事的老庄稼把式们交流着看法。其实,收麦子也是门学问呢,收早了,麦子没长好,会减产;收晚了,焦麦炸豆,落在地里更可惜。因此,割麦也要把握住最好的时机。


临近麦收时节,人们先将打麦场的场地腾开。然后,将竖在生产队门边的碌碡放倒,然后套上毛驴,把碌碡拉到打麦场上,并在场上一圈圈不停地旋转碾压着地面。在毛驴的拖动下,碌碡吱拧吱拧地哼着麦收时节特有的曲调,经过碌碡一遍一遍碾轧,打麦场的地面被碾压得平整、坚硬而又光滑。


(十)

农民们家家都将镰刀在磨石上磨得锋利、锃亮;他们用绳索将胳膊粗的木棍,牢牢固定在架子车的车帮上,架子车加宽加长了许多,这样从麦田到打麦场架子车可以装更多麦子。人们做好了麦收前的一切准备。


割麦子是个技术活。一般是躬下身来,左手手掌朝外迎着麦子拢着握起麦秆,右手镰刀与地面高出几厘米往回割。一次不能揽的太多,也不能太少,左手几个手指缝里都要均匀地夹住一小把。留的麦茬也不能太高,然后将割下来的麦子,整齐均匀地放在一起。


爷爷割麦的速度在生产队里是数得着的。该收麦了,队里会把麦田分包给每家每户。天刚麻麻亮,爷爷就带领家里的男女老少来到麦地里。早上天气较为凉爽,也能避开太阳暴晒。爷爷弯腰挥动着镰刀,伸臂将麦子往怀里一搂,随着镰刀“蹭蹭”响过,麦子就被齐刷刷地放倒在脚边。在麦田里他快速地向前移动着身子,镰刀所到之处,麦子应声倒地,不大的一会儿,他就割完了一大片麦子。虽然开镰时,大家都在同一条平行线上,没过多久,爷爷便把一起割麦的人远远甩在了身后。他挺直腰身回头看看身后的劳动成果,脸上带着几分自信的微笑。接着,他擦一下脸上的汗水,又弯下腰身,接着割麦。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单说割麦,就是个又苦又累的活儿,有时一连几天,每天几个小时弯着腰,在热辣辣的阳光下拼命地抢着收割,在这个节骨眼上,不管你的腰是酸还是疼,都得咬紧牙关挺住。百姓们清楚,辛苦一年的麦子能否颗粒归仓,就看收麦这关键的几日。因此他们争分夺秒抢时间,哪个敢在这时喊苦叫累?大家齐心协力,将麦子割完,捆好,再将散落的、没有割净的麦穗,一一捡起来,运到打麦场。


爷爷将麦子装在他早已设计好的架子车上。他抱起麦子,就像抱起自已的孩子,将它们稳稳妥妥地一层层,密密实实地装在车上,车子堆得像小山一样,他用“压杆”和粗麻绳将麦子绑扎结实,爷爷拉着架子车,前面套着小毛驴。爷爷的背弓得像张弓,远远看去,只见架子车在行走,却看不见拉车的人。大家一起帮他推着车,将麦子拉到了打麦场,打麦场很快便堆起一座座小山一样的麦垛。


说起打麦场,现在很多年轻人感觉这词离他们已经十分遥远,早已被历史尘封了似的。其实也就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就彻底改变了几千年来的农业生产耕作方式。譬如,碌碡也是一种石碾子农具,一般由青石打凿而成,圆柱形体,水桶般粗,两端各有一个凹形脐窝洞眼,套上口字型木轴支架木框,木框两侧正中间各有一个向内侧凸起的木橛,恰好卡在碌碡两侧的脐窝里。碌碡一端稍粗,一端略细,呈锥形圆柱体,便于轧场时绕着一个中心旋转,这样可以使被碾轧的小麦、谷物达到均匀受力。


碌碡作为农耕文明的最后坚守者之一,如今已经走完了它的历史行程,并日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退出了农耕舞台。别说城里人,就是许多现在乡下的年轻人,知道这东西的恐怕也不多了。但是它曾经发挥的作用是不可磨灭的。当麦子拉进打麦场,便会在打麦场上面摊铺开来,然后用辘碡碾压。有条件的用毛驴或者小拖拉机拉着碌碡,绕圈碾压;一般是将麦穗靠一头排放,围成圆圈,转着圈一遍遍地压,轧了几遍的麦子,在麦粒脱落的差不多的时候,用桑杈翻腾几遍,将麦子再翻过来,继续碾压。碾压好了,农民们用桑杈把多余的麦秸秆挑到场外堆积起来,打麦场上就只剩下小麦的籽实了,这个时候,人们赶紧把麦子拢成堆,看着大大圆圆的麦堆,人们像打了胜仗一样兴奋,有人捧起麦粒,放在鼻下嗅了又嗅,新鲜的麦粒散发出袅袅的香气。


上世纪70年代初期,我们队里就用上了脱粒机,但碌碡仍在发挥着作用。小麦脱粒无疑是最繁忙的一个环节,人们多举并进,当麦子运到打麦场上,人们的吆喝声、欢呼声、脱粒机的轰鸣声、碌碡碾压麦子的“吱咛”声,宛如一首悦耳动听的“交响曲”。


在脱粒机与麦堆之间,需要几个人互相配合, 脱粒机进口处分别站着两个人,负责往脱粒机里送麦稞。脱粒机出口处左右也各站一人,负责用铁叉将麦秸挑向对面空地,其他人负责将麦秸一层层垛起。只见一捆捆麦稞被送入脱粒机体内后,麦粒和麦秸经脱粒后随之从“口”中吐出。大家同心协力,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一连几天的辛劳,小麦堆积如山,打麦场周围的空地上垒起了小山似的麦秸垛。接下来就是打扫、整理脱粒下的小麦了。大家顾不上拍去满身的灰尘,看着一个个如小丘般的麦堆,个个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


扬场也是讲技术的农活,是分风向的,在迎着风来的方向是扬场最佳的位置。爷爷和几个队里的骨干,看准了风向,选择一个最佳的角度站定,他们手操木锨,铲起带着麦糠、麦粒的半成品,迎风高高地抛出一个弧度。由于麦粒较重,而麦糠是轻的,于是麦子垂直落下,而麦糠、麦秸屑却被风吹到了一边。他们拿捏的分寸和力度恰到好处,随着一阵“唰唰”的落地声,一边是麦糠碎草,一边就是金黄的麦粒了。


扬场过程中,还有一人拿着大扫帚,不失时机的在麦粒上扫掠,把那些分量略重,不易和麦粒分开的杂物被轻轻扫去,渐渐地,干干净净的麦粒,从小到大便积成一个圆而凸的小山头。透过扬起的麦子,我隐约看到一张弓着腰的背影和黝黑、喜悦的脸庞。那就是我的爷爷。爷爷扬场的姿式看去很洒脱,随着木锨的一起一落,步子的前进后退,像是为表演而刻意操练出来的。在爷爷身上看不到劳累和抱怨,他浑身总有着使不完的力气,脸上也永远带着和蔼亲切的微笑。


麦收的日子,可以说,队里的男女老少齐上阵,妇女、儿童干不了重体力活的,也行动起来,有的去地里拣麦穗,还有的将烧好的开水用铁桶送往田间地头和打麦场,茶水中放一个铁瓢,大人们随手在地边揪几片薄荷叶放进开水中,谁渴了就用铁瓢舀水喝。那时的人们,谁都没有太多的讲究,有时,水桶里会落进不少的麦屑,人们也不计较这些,用嘴把麦糠吹到一旁,就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有时,太渴了,水又没及时送到,咋办?有的人干脆走到小渠边,用手捧起渠里的水,一边喝着,一边念叨着“不干不净,喝着没病”之类的话。


麦收,对农民来说,就像打仗,在麦场的四周,各支着几根高高的木杆,杆上装着电灯。在夜里,人们连续多天挑灯夜战到深夜,大家早出晚归,轮番上阵,直到把麦子用麻袋装好,送进仓库,这才算放下了心,才可以大口喘气。


麦收时节,是村里最繁忙的季节,常常忙到深夜才能回家。我跟随家人一起来到打麦场,实在太瞌睡了,有时躺在麦秸上呼呼地睡着了。


忙碌了一天的人们,身上脸上沾满了细碎的麦芒和灰尘,燥热的夜风混杂着汗水的酸味,在空中弥漫。大人们一路谈笑着来到大渠里洗澡,说笑声刺破了夜的宁静。然后,他们再高一脚底一脚地返回各自的家中。我跟随在大人们身边,越走越犯困,真想躺在路边睡一觉。


(十一)

看场,同样也是令人难忘的。打麦场盖有几间平房,里边堆起的麻袋里装满了小麦,还有一些没有来得及归仓的小麦,为了防止下雨或是丢失,队里派俩人晚上看守。麦收季节,在五黄六月里,是一年中最热的天气,每次我们晚间休息,都会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平房的地面不再烫人,才拿着凉席,蹬着梯子到平房顶上去休息。我躺在席子上,深夜的田野安静极了,青蛙、蛐蛐和蚊虫的叫声不绝于耳,而青蛙的叫声划破了夜空的寂静,在深夜里格外响亮。


我虽然很瞌睡,但在野外的平房上休息,有时难以入眠。看星空低垂,银河浩瀚,蝙蝠无声地飞来飞去,睁着眼睛却怎么也难以入睡,感觉那时的夜空真蓝,星星真亮。夜空透着深邃的幽蓝,星子提着灯笼,闪闪发亮。晶莹的月亮,被众星拥护在中间,犹如一枚邮戳盖在天上,发出银色的光芒。一次,当我刚刚熟睡,便被身边的伙计叫醒了,原来天上滴滴答答下起了小雨,我们的运气真好,还没等走下梯子,雨,又停了,空气中弥漫着细微的土腥气。


队里按工分和人口将麦子分给各家各户,大家欢欢喜喜地将麦子拉回家,经过晾晒后,把它磨成面粉,然后用新麦面蒸出一大锅白白胖胖的大馒头,品尝着馒头散发的芳香,不得不说,那是农民们用心血和汗水换来的美味。


土地与爷爷的生命密切相关,看着一天天长高的麦苗,爷爷的喜悦洋溢在脸上。


爷爷历来把农事看得神圣而崇高。除了繁忙的农活外,每次村里的娱乐活动,爷爷都会积极参与,他是村里文艺演出的骨干,打鼓、敲锣,舞龙、耍狮子,可谓样样精通。


从前,到了麦收季节,农村就像忙碌的战场, 如今,已成为过去时。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和进步,传统的农耕方式已经被改变,农耕时代的生产生活传统农具工具,逐渐淡出人们的日常生活,很多已被现代农业机械所替代,在我国,每一种农具,在它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中,浸透着历代先贤的心血和汗水,凝聚了中华民族的智慧。这些农具退出历史舞台,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在几千年的农业发展中,它们立下过不朽的功勋,是历史传承和时代进步的伟大见证者。上世纪70年代初,学校里曾有一首很流行的歌曲,我至今记忆犹新,真实反映了我们儿时状态:“我是公社小社员,手拿小镰刀,身背小竹篮,放学以后去劳动,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坦白地说,我的童年是在快乐而又无忧无虑中度过的。


反观当下的孩子们,除了学校布置的作业外,还要参加各类补习班、培训班,那没完没了、总也做不完的功课,让家长和孩子们感到身心疲惫。孩子们不堪重负,家长也苦不堪言。社会上流行着一句话,美其名曰:为了“不要让孩子们输在起跑线上”其实,这是有悖孩子们成长规律的,有时看着孩子们背着沉重的书包,加重了孩子们的负担,使他们 “童年”失去了本该享有的童真和乐趣。繁重的学习任务,“压”得孩子们气喘吁吁,使孩子们的“童年”失去了本该有的乐趣,有时,我真为他们的“健康”捏把汗。


星期天或者假期,我和同学们一样,会主动帮着家人干些农活。暑假两个月,我几乎每天都会和大人们一起去地里。有时我会拿着镰刀,到田间地头为家里的猪割草。


还会和大人们一起把刚刚分给家里的麦粒或者玉米,用架子车运到宽敞些的地方摊开晾晒,以利长期储存,那时的乡下,几乎听不到天气预报,全凭大人们的直觉,但往往“天有不测风云”上午还晴空丽日,艳阳高照,忽然一阵冷风袭来,风中夹杂着暴雨的泥腥味,家家户户紧张有序地在暴雨来临之前抢收粮食。那时的人们很容易满足和快乐,暴雨来得快,停得也快,农人们擦着脸上的汗水,庆幸粮食躲过了一次雨劫。可一抬头,太阳又从云层露出,高挂在天上,像是在给大家做游戏。


(十二)

“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我们村有了第一台拖拉机,这在当时可是个稀罕物,令周围许多村子羡慕不已。据说,这与当时驻村的区委范书记下乡包我们村有很大关系,那时我在小学上三年级。我见过两次范书记,他军人出身,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他个子不高,身子略有些发福,穿一身灰色中山装,脚上是一双黑浅口布鞋,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村里召开全体村民大会上他的讲话,当时,在村西边刚刚落成的三层楼房前,参会的人都已到齐,他乘坐的是一辆绿色帆布吉普车,停在会场边的公路上,大家纷纷说:范书记来了。


紧接着,他被迎进临时布置的主席台前,主持会议的是镇里的书记,他隆重向大家介绍了范书记,并请范书记做重要讲话。范书记声音格外洪亮,他是南方人,讲话带有明显的方言,他的好多话村民们似懂非懂。但村里人知道,范书记为村里办了不少好事。


当时的赵村,是区里树立的标杆村,有了拖拉机,村里大面积的农田,已基本上不用人工犁地,拖拉机有使不完的力气。每次拖拉机犁地,后边拉着好几排铁犁,犁面在阳光的反照下,亮得刺眼。尤其是刚刚犁过地后,那一个个犁片,更是闪着银光,耀眼夺目,尤其是在阳光下,折射的光,老远都看得见。受到村里人的夸赞。我的叔叔是村里的民兵营长,也是拖拉机驾驶员,在我年少时,他是我崇拜的偶像。每当他开着拖拉机犁地的时候,只要我放学在家,总喜欢让他带着我。他开着拖拉机犁地,拖拉机在广阔的田野隆隆地前行,我坐在驾驶室里,心里美滋滋的。驾驶室里只有我和叔叔两人,我们很少说话,即使说话也听不清楚——因为发动机的声音很大。


记得一年秋天,天气依然炎热,加上发动机不停地运转,驾驶室里酷热难耐。不仅如此,因为拖拉机犁地速度较快,驾驶室的门基本是敞开的,拖拉机在犁到地头转弯时,常常会扬起滚滚尘土。一次,当我走下拖拉机驾驶室时,在地头树下乘凉的乡亲们,看到我灰头土脸的样子,把大家全逗笑了。


当我站在地头,看着犁过的大片田野,闻着泥土散发的淡淡芳香,心里便会有种莫名地成就感。虽然,拖拉机并不是我开的,地更不是我犁的,但心里却感觉到一种自豪,这是没有坐过拖拉机的同学们无法体会到的。


许多年后,随着村民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各家各户都用上了自来水,寨河也失去了往日的功能,进入80年代,寨河水资源紧缺,没有了足够的活水流入,尤其到了夏季,寨河经常干涸,区里便将寨河与寨墙一起夷为平地。 再后来,村里把它当成宅基地分给了村民,村民在上面盖成了一排排整齐的小楼房。那时的村民已经普遍比较富裕,他们除了在自家分到的田地上耕作,粮食的收成足以解决一家人的温饱,脑子较为灵活的,还做起了小买卖,村子南边两公里处就是豫西最大的商贸市场,为几千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提供了更多的机遇。


(十三)

如今,收割麦子早已实现了机械化,到了麦收季节,广袤的麦田里,除了联合收割机紧张而有序地穿梭作业,再也看不到辛勤劳作的农民。


村民们只需站立在自家的地头,一支烟功夫那情景,麦子便收割完毕,就像是大家约好了一起去看电影一样。有了联合收割机,漫长的麦收季节,周期大为缩短,一大片麦田,转眼间,就被收割得干干净净,麦粒、麦秸各得其所。从此,麦收不再是辛苦的代名词。在我的家乡,农民们紧张抢种、抢收的场景已成为往事被封存在记忆深处;以前的老农具也渐渐成为稀罕物,有的还被家乡的民俗博物馆收藏。


我们村里现在的孩子们,很少体验过割麦子和打麦场的场景,这些词语,渐渐被岁月风蚀了、淡化了。对我来说,每当金黄的麦浪散发着麦香迎风波动的时候,我的耳边依稀还能听到碌碡碾轧着麦子发出“吱咛吱咛”的声响。


进入2000年后,随着城市人口的增多,洛阳城市框架拉大,祖祖辈辈耕耘劳作的土地被征用,取而代之的,是站立起来的一幢幢高楼大厦,和一条条通衢的大道。随着成片楼房的开发,这里也成为洛阳繁华的新城区。对此,村里追求时尚的年轻人显得无所谓,甚至他们心中还暗自窃喜,而祖祖辈辈在这里安身立命的老人们,却隐忍着难以言说的酸楚,心中五味杂陈。那期间,我从老人们的言谈中,感受到他们对这块土地的不舍与眷恋。


往事不堪回首,弹指间,爷爷已离开四十余年。他的生命最终与他脚下的土地早已融为一体。对爷爷来说,也许回归土地,便是重获新生。


张爱玲说:“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而我感觉,回忆故乡泥土的芳香,是乡土田野带给我童年的永久记忆。


如今的村子再也没有了儿时热闹的场景,许多的往事,在历史的尘埃中变得影影绰绰。当某一个与往事相似的场景出现,总会勾起我的回忆,这回忆有时如开闸的洪水,恣意横流。


有时,我会突发奇想,感觉麦子与麦地是浑然一体的,麦子也一定是田野里的一部分。生养麦子的土地对麦子的滋养自然也是无私的,它不图任何回报,就像母亲对儿女的滋养与抚育。


我常常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一粒麦子,我的根,其实早已在故乡的土地上扎根,我永远离不开故乡的养育,不管在异乡飘荡多远,最亲最近的依然是记忆里故乡那一片静静的麦田,那一片哺育我成长、散发着泥土芳香的土地和朴实醇厚的乡亲。我曾经不止一次在洒过汗水的田畴中行走怀想,在异乡的月光下默默仰望。


麦子扎根麦田,永远保持谦和的态度,它们以一种不变的姿态,汲取着土地的营养和阳光的照耀,对农民始终保持着感激之情。它们清楚,只有站在一起,才能抵御寒风暴雪,才能在阳光下茁壮成长。它们以谦卑的姿态投入农民的怀抱,因为,在它们看来,农民把一年的希望全部播进了土地,它们不能辜负农民们的殷切期望,它们懂得农民耕种的心情。离开故乡40余年,仍常常想起故乡,想起麦子谦和的禀性,想起滋养自己成长的这片土地和乡亲。由于城镇化脚步的加快,我的故乡早已经没有可耕种的土地,爷爷、奶奶也先后离世,回家乡的次数越来越少。但对故乡眷恋之情,却深深烙在我的心间。故乡是根,是魂,是一抹浓浓的乡愁,岁月荏苒,却丝毫改变不了,我对故乡深深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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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赵克红,文学创作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十届全委会委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郑州铁路局作协主席,《香港文艺杂志社》顾问。其作品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人民日报》《解放军报》《法治日报-法制与新闻网》《河南智库舆情网》《文艺报》等百余家报刊、网站发表,作品入选百余种选本、选刊、年选及初中、高中、中考试题。。著有诗集、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评论集等十余部。获第八届全国铁路文学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四届中国长诗奖最佳成就奖、第三届奔流文学奖诗歌奖、中国诗歌春晚2020年度十佳诗人、第六届中国 《大河诗歌》双年度诗歌奖等。

责任编辑:郭跃铮 文清 韩伟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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