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水涤心与乡土新生
——论侯运通小说《洗澡》中的创伤疗愈与精神重建
文/马向阳
侯运通先生的短篇小说《洗澡》以质朴无华的笔触,描绘了一位丧子老农丁三老汉在县城澡堂的一次沐浴体验如何成为其精神救赎的契机。这看似简单的日常行为背后,蕴含着深刻的生命隐喻与文化象征。通过对主人公心理嬗变过程的细腻刻画,小说展现了中国农民面对时代创痛时的坚韧品格,以及在“身体涤荡”中完成的“精神涅槃”,最终在“乡土情怀”的回归中找到生命延续的价值。本文将从澡堂体验的多重象征、创伤叙事的内在逻辑、城乡对照中的文化隐喻及质朴美学的表现力四个维度,剖析这部作品如何通过一次平凡的洗澡事件,完成对生命重量的诗意丈量。
一、浴水涤尘:从生理清洁到精神洗礼的双重净化
澡堂在小说中被赋予了超越实用功能的深刻隐喻意义。对丁三老汉而言,进入县城澡堂本是一次偶然行为——卖完菜后“闷得慌”才在街头闲逛,却被澡堂门口胖老头的善意劝进。这个看似随意的开端,却开启了一场“身心蜕变”的仪式。当他初次踏入雾气氤氲的洗浴空间,身体与精神的双重不适立即显现:池水映出“又黑又丑的身子”令他自惭形秽;蒸汽裹挟的“腥臊味”引发生理性眩晕;青年们“像躲瘟疫一样趔过身子”的姿态更强化了他的身份焦虑。这些细节生动呈现了一个“乡土躯体”与“现代空间”的初次碰撞时的格格不入。
然而,当丁三老汉突破心理障碍真正浸入池水,“水的治愈力量”开始显现。小说以细腻的感官描写展现这一转化过程:“水很软和,像棉花”给予他漂浮的失重感;“滑溜溜的,就像有许多小鱼在穿梭”唤醒肌肤的愉悦;尤其是当他“把皮肤搓得发红、发疼”时,实质是在进行一场“象征性的自我救赎”——试图洗去“大半生的辛苦和忧愁”。水的物理特性在此升华为精神净化剂,与杨绛笔下“洗去肮脏的思想污垢”的隐喻形成跨越时空的呼应。丁三老汉最终获得的“身上轻松清爽,像一下子卸去许多负担”的体验,印证了小儿子民所说的洗澡能“解忧去愁”的功能,完成从“生理清洁”到“精神洗礼”的本质跨越。
更值得深思的是结尾处的镜像对照:穿衣镜中“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的自我映象,与池水倒影中“又黑又丑”的初印象形成强烈反差。这种转变不仅是视觉层面的,更是主体认知的重构——当他摸着“黑红的脸膛”坦然接受新生的自己时,澡堂已从令他不安的现代性空间,蜕变为“精神觉醒”的圣地。此刻的沐浴体验,恰如沧浪之水清浊之辩的当代诠释,濯去的不仅是肌肤尘垢,更是心灵的枷锁。
二、 创伤与救赎:一个农民父亲的精神重建之旅
丁三老汉的澡堂体验之所以具有震撼力,源于其背后沉重的生命创伤。小说通过“双重闪回”手法,在卖菜、走路、观景等日常场景中自然穿插往事记忆,逐步揭示其精神重负的根源。大儿子强作为工程兵牺牲的经过被拆解成“记忆碎片”:参军时“胸前挂朵大红花”的荣光;隧道塌方时“重重地往外一推”的壮举;遗物中未写完的入党申请书;还有老伴“哭了一天一夜”后撒手人寰的连锁悲剧。这些碎片共同构成“创伤网络”,将个体命运与国家建设的宏大叙事紧密交织。
创伤的当代延续体现在小儿子民的身上。这个“差2分考上大学”的知识青年陷入抑郁状态:“成天闷闷不乐,连话也不想多说”。当民突然宣布要追随哥哥足迹当工程兵时,丁三老汉陷入“伦理困境”——作为父亲的本能使他恐惧再次失去,但作为“入党30年的老党员”的“身份认同”又要求他支持报国。小说精准捕捉到他内心的撕裂感:“民当兵走了,我下半辈子靠谁呢?”的世俗担忧,与“不能让人看笑话”的“政治觉悟”之间的剧烈拉扯。这种矛盾使洗澡前的丁三老汉成为行走的创伤载体,他拉车时“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躯体表象,正是精神不堪重负的外化象征。
澡堂顿悟因此具有“精神拐点”的意义。当水的抚触让他获得“超凡脱俗的感觉”时,强的临终嘱托——“给乡亲们办件有意义的事”——在记忆深处突然闪光。这一刻,个体创伤通过“利他主义”转化获得救赎:用30万元抚恤金在村里建澡堂的构想,既实现了长子遗愿(“了却了强的一桩心愿”),又为次子解开道德枷锁(“不难为孩子”),更使自我价值在社区服务中得到重塑(“也算有了个活干”)。这种“抚恤金变澡堂”的创造性转化,远超物质层面的代偿,实则是“将私人苦难”升华为“公共福祉”的精神超越。
三、乡土中国的生存隐喻:城乡碰撞中的身份自觉
《洗澡》的精妙之处在于将个人叙事置于“城乡二元结构”的宏大背景下展开。丁三老汉的澡堂体验,本质是乡土中国与现代文明的一次隐喻性对话。当他初入县城时,“一街两行的小商贩叫着喊着”的喧嚣场景,特别是“大姑娘也都大大咧咧在路边摆小摊”的景象,冲击着传统农民的身份认知。这种“文化碰撞”在澡堂达到高潮:青年们对他身体的躲避,表面是卫生观念的差异,深层则是“价值体系的冲突”——乡村视劳动尘垢为勤劳证明,城市则将其编码为落后符号。
澡堂在此成为现代化的微型剧场。丁三老汉从“怕弄脏水”的自我审查,到“假干净尿刷锅”的反抗性自语,再到“有啥瞧不起自己”的身份宣言,标志着他完成了从“文化自卑”到“主体性觉醒”的心理跨越。尤其当他观察池中景象,将“热气腾腾的头”联想为“煮饺子”时,乡土思维以其强大的“隐喻能力”对现代空间进行了创造性解构。这种幽默比拟不仅消解了澡堂的神圣性,更彰显了农民智慧对城市空间的从容驾驭。
最终解决城乡张力的方案回归乡土本体——在村里自建澡堂的构想。这个决定既包含对现代性生活方式的认可(承认洗澡的文明价值),又坚持本土化改造(“省得大老远往城里跑”)。丁三老汉向胖老头告别时“狡黠地笑笑”的细节,暗示他已找到超越城乡对立的“第三条道路”:通过将现代性设施引入乡村,既避免农民进城洗澡的“身份焦虑”,又保持“文化主体性”。这种“本土现代化”思路,使小说超越个人救赎主题,升华为对乡村振兴路径的诗意想象。
四、质朴中的光芒:乡土叙事的美学力量
侯运通先生在《洗澡》中展现出成熟的现实主义笔法,其美学特质体现为三重向度的艺术融合:
本色语言的诗意转化:小说采用豫西方言为基底的本色语言,如“楞症”、“骨碌爬起来”、“咯噔”等方言词汇的运用,构建了浓郁的乡土气息。但作家又能将俗语点化为诗:“白生生的白菜、青凌凌的萝卜罩了一层薄霜”中叠词的运用,使农事场景焕发“诗意光泽”;“洗去大半生的辛苦和忧愁”则将具体动作升华为“哲学表述”。这种语言既不同于杨绛写《洗澡》时“静水流深”的含蓄,也有别于某些乡土作品的刻意粗粝,在质朴中自有一种“生命律动”。
细节的象征承载力:作家精选的细节具有超载信息的能力。那辆载着白菜萝卜的架子车,既是谋生工具,也是“命运载体”——老汉拉车时“气喘吁吁”的身影,恰是生活重压的具象化。尤为精妙的是对30万元抚恤金的处理:始终强调其锁在“枕头下的木匣中”,被视作“大儿子强的骨灰”而非货币。这种物象关联赋予最后建澡堂决定以“仪式重量”——不是消费金钱,而是安放记忆。
身体书写的双重维度:小说对身体的表现兼具物质性与精神性。丁三老汉在澡堂观察自己“又黑又丑”的躯体时,农民劳动者的身体尊严问题被尖锐提出;而青年们“雪白健壮的身子”则暗示城乡躯体美学的差异。当水的触感带来“超凡脱俗的感觉”,“物理身体”向“精神身体”的转化便告完成。这种身体辩证法,与《洗澡》中知识分子通过“洗澡”实现思想改造的主题形成有趣对话,共同丰富了中国文学中“沐浴”原型的象征谱系。
结尾处的“留白艺术”尤见功力。作家没有描绘澡堂如何建成,而是以丁三老汉“背着双手向远处走去”的身影和“狡黠地笑笑”的表情收束全文。这种留白既避免陷入理想化窠臼,又通过“不会再来的”宣言暗示新生活的必然性。在结构上,从“红花老公鸡打鸣”的晨曦始,至“向远处走去”的夕阳余晖终,形成“完整的日常循环”,赋予平凡生命以史诗般的庄严感。
《洗澡》通过丁三老汉的故事告诉我们:真正的救赎不在逃避苦难,而在“理解苦难”;不在消除记忆,而在“转化记忆”。当那池“蓝莹莹的”澡堂之水漫过中国农民布满皱纹的躯体时,它最终冲刷出的不仅是一个洁净的身躯,更是一种在苦难中依然保持尊严、在失去后依然选择给予、在传统与现代的夹缝中依然勇于创新的生存哲学。在这个意义上,侯运通先生创造的不仅是一个文学形象,更是一种照亮乡土中国精神世界的“温暖光源”。
作者马向阳:郑州大学中文系毕业,供职于洛阳市某金融单位。现为洛阳市金融作家协会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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